可罗娜秋云 ■作者: 南希 (美国)

《文舞霓裳》文学专栏  第105期

【作者 南希】美国华裔女作家,现居纽约,1978年在杂志发表处女作,作品广见于海内外报刊杂志。出版作品包括长篇小说《娥眉月》和《足尖旋转》。曾多次获得奖项,如小说《邂逅》荣获“華美族移民文學獎”小说一等奖,小说《多汁的眼睛》获美国汉新文学奖一等奖,散文《天禽如人》获美国汉新文学一等奖等。

 (文章原载《人民日报》海外版,经授权转载)

美国的公园与中国的公园有很大的不同。首先它没有什么传统建筑,没有雕梁画栋。比如离我家不远的纽约可罗娜公园,它只是一个自然公园,没有什么管理,它有一个很大的野湖,湖边有几块绿地而已。

中国的园林集建筑、书画、雕刻、文学、历史、园林艺术于一身,就像中国的山水画,充满了诗情画意。中国园林讲究造景的巧妙,善于模拟自然景色而不留痕迹,小至盆景植栽,大至池水与假山;善于安排布局,艺术性的意境搭配,将水、石、亭、林、窗、门和盆景一一对应运用,搭配季节变化与当地建材。美国的公园则很少人工建筑,管理的人也少,根据地形建一些运动场、球场而已,风格粗放,一览无余。

我看惯了中国园林,可罗娜公园真是寡淡无味;然而它的特色,在于其间来来往往、肤色各异的人,还有湖上飘浮的白云。

周末的一天清晨,我踏着露水去上瑜伽课。浩瀚的蓝天上,睡着安静的白云。早晨的光线是含蓄的,身姿是谦卑倾斜的,它在叶子的边缘耐心地涂了一层金色粉霜,每一条绿色的脉络都清晰可辨。晨曦中草木潮湿,葱翠欲滴, 仿佛一觉醒来,抖落了秋乏,恢复了早春气息。我情不自禁地爱上了晨曦,其实那是每日可见的阳光,可能心情不同,总觉得是属于另一个世界。人们神态也截然不同,步子是悠然的,闲散地,邻家老太太提着袋子刚刚采购回来,犹太人穿着传统节日服装,白裙白帽白鞋,成群地走在街上,孩子们跟在后面,女孩穿白裙, 男孩黑西服,形成黑白对比。

做完了瑜伽,神清气爽,我喝了一杯咖啡又出了门,随兴走到可罗娜湖边。可罗娜公园四围湖岸,密密种植杨槐桃柳,亦间玉兰以萦带之。春时玉兰初放,绿草蓝天,桃柳烂漫,游人席地而坐,亦饮亦歌,喧阗扰嚷。秋后游船甚盛,时值龙舟赛事,蓝天之下,白帆竞发,鼓声隆隆,如怒雷鞭之,湖岸助威者声喊震天,年年盛况如之。

加拿大杨树一派庄严地站成两排,肃穆的树冠状走廊通向卡罗娜最著名的巨型雕塑。这里曾是1940 年及 1964年两届世博会的园地,当初世博会的标志建筑依旧完好的保留着。白色的小鸟在绿林里追逐梭飞,松鼠卷着灰毛大尾巴,在绿长椅上怡然地做着平衡木体操。小路上,迎面跑来一对健身的中国夫妇。巴基斯坦人在不远处玩板球,他们的白色球衣带着拘谨的郑重其事。另一群人正在铺开一张其大无比的蓝色塑料布,坐在上面吃喝玩耍,肤色深棕看样子很像蒙古人。公园里的足球场是南美洲人的天下,场地总被他们弄得尘土飞扬。一个大脑袋小短腿的西班牙胖男孩在球场边上骑自行车,小脸通红,小腿猛蹬,车技自如。这会儿,他把车子撂下,车轮还在空中乱转,他却已经跟一群小伙伴奔跑起来了。

随着太阳的浮升,金光变淡,已化为银光一片。走上一个临湖水榭,凭高眺望,一片廖阔的水面,此处游人稀少,白色长椅孤寂地守在岸边,刚才的热烈隐匿不见,乍现秋的萧瑟。天空被灰色乌云覆盖,状如鱼鳞,又像罩着一条巨大而硕长、横贯湖面的灰网,这层灰网却也并不严密,在浅灰中散出澹泊的银白淡紫。烟云吞吐,湖面寂静,微光下碧波透亮,白帆点点,美得令人晕眩,似雨后初晴那眩目的一瞬,又如婴儿明眸的透明纯静,令人想到张岱“且将秋水剪瞳神”的句子。

闭目入静。人生的色彩岁月变化也如日光变化。生命的不同阶段隐形的变化不易被感知,也不为肉眼所辨识。童年少年和青春期是金色岁月,中年以后便化为灿烂的银光,银光日趋淡化而成白色。天与 云、与山、与水,上下一白,是生命的原色,淡定,澹泊,纯净,像日趋寂静的复归,匿于无形。

离开可罗娜时,乌云已散,湖上白云飞渡,似浮城,像远轮,如孤岛,又像幻境,如皱裂与重叠的岁月翻转,写着真实的虚幻,稍纵即逝的快乐。我正在等待的消息,像碧波下隐身的水草,隐晦难辨。秋云深处,是梦幻者天海云水的梦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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